是國家,還是家國?──專訪何蔚庭

寫在前面:



馬來西亞人在海外大放異彩時,就像走在響屧廊,行之有聲,
幽幽傳來輒生妙響。但還有更多大馬人散居海外奮斗,默默耕耘間有不為人知的甘苦與哀愁。

那麼為什麼離家?而「老家」的意義是什麼?在電話中聽著何蔚庭娓娓說著自己的來時路時,語氣沉穩,彷如拂臉的微風往事。

大半年前知悉何蔚庭的《台北星期天》嶄露頭角,心裡想:原來是大馬人拍的?!細讀劇情介紹則感意趣橫生:外勞市內搬沙發,也可入戲?後來觀賞該戲後,深感沙發就是家園的心靈渴望,喜趣以外,是有些沉重。

我更好奇的是這位來自南馬的獨中生,怎麼會當成導演?
當中勢有一些激盪。而讀電影可是冷門的職業,試問一般家長是否鼓勵孩子去唸藝術類的冷科系?孩子怎樣可以突破觀念來實現夢想?

何蔚庭以鏡頭講述著外勞的心聲,他的個人的故事則像鏡子般,
映照著芸芸眾生的大馬人在海外當外勞的情貌。滿眼浮生燈火,有時抬眼望,已有星芒閃動。



原文刊于2011年1月1日,《東方日報》、1號人物專訪
專訪:陳富雄

何蔚庭18歲離開老家麻坡後,闖蕩天涯20年,2010年11月憑《台北星期天》,成為新鮮出爐的台灣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可謂一鳴驚人。

他掌控劇情長片的編導功力讓人驚艷,而這部被譽為「良心之作」的外語片,講述兩位菲律賓外勞,怎樣在台北市中心搬遷一張紅色沙發。

何蔚庭是大馬藉、卻以台灣電影人揚名,也跨境踏入異文化捕捉菲律賓外勞在台灣的生活風景,有一份異鄉局外人的奇情。

16歲起就立志準備當導演,他在大馬織夢,卻在異鄉起飛。回想起馬來西亞這個「國家」,該只是「家國」。何蔚庭坦言:「我回家,就是回麻坡的家,我回的只是『家』,並不是那個國家。」

●何蔚庭:「馬來西亞政府對電影沒甚看法」

這是一語道中目前馬來西亞人才外流的心跡。而馬來西亞政府將大馬散居海外之士,皆稱為「流散群」(Disapora),呼籲海外國人回鄉。

何蔚庭接受《東方日報》的越洋專訪時談到「鄉愁」,「太多的感觸都是離開家人,若要很想回家,都是為了家人,而不是國家。」

他是先到加拿大、美國洛杉磯求學,之後到紐約唸書,接著在台灣「發跡」。在追尋電影夢時揀盡寒枝,但對于「祖國」,他說得委婉:「馬來西亞政府對電影沒什麼看法。」

他說,「在馬來西亞政府(的電影制度)還未完全開放、完整起來之前,我很難回來拍片。」

「我不熟悉馬來西亞,也不熟悉馬來人的文化,我沒辦法去拍一部沒有華人在裡面的馬來片。」

而在馬來西亞,馬來片就是大盛。他直言,「看到阿牛的《初戀紅豆冰》風波後,其實馬來西亞政府對電影『沒有什麼看法』,所以這才是人才外流。」

「若要回馬來西亞拍片,應該要拿到外國資金來拍,而那種是要等到李安導演的等級才有。我當然是想到全球去拍戲,這包括馬來西亞。 」

何蔚庭來自麻坡的中產小康之家,畢業自中化中學,「可能是獨中生的關係,心裡都知道政府怎樣對待獨中……」

一切都在不言中。所以他闖到了海外。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嗎?然而,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仍是大馬人,電影無意中寄情大馬
年深異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多年來何蔚庭陀螺自轉,馬來西亞反而讓他感到陌生。如今他成了台灣女婿,妻女都是台灣人。當然還是持著馬來西亞護照。

「我還是馬來西亞人。」但他招認:「我的馬來話還是不行。」

在《台北星期天》裡,當中一幕戲是在菲藉朋友聚集的金萬萬商場中,意外地出現一面馬來西亞國旗的鏡頭。

至于這是否是對「祖國」的致意?何蔚庭猛說「不是」。但他補充,「當初去巡視場景時有看到這一幕,就對攝影師說『咦有馬來西亞國旗』,攝影師就拍了進去。後來剪片時發覺蠻有趣,就保留了下來。」

他說,他在北美生活12年,一度搬回馬來西亞生活,但「感到很奇怪」,因為沒什麼華人獨立電影。

首先是在新加坡落腳,拍了一些廣告,「但新加坡的電影並不那麼發達,不及一年我就去了台灣。」

然而如此漂泊,何蔚庭說這不是刻意的流浪,「回想那時候沒有刻意去做什麼,當有一個目標時,就會想盡辦法去達成,所以沒去想。」

而《台北星期天》有一張沙發,是否是寓意他「流離」的生活,寓意著家園?何蔚庭卻說,創作時只是依著脈絡發展,並沒有聯想至馬來西亞。「每個觀眾對那沙發都有不同的解讀。例如被房貸壓得很辛苦等。」

電影的留白處,往往就是共鳴。



■ 明志要趁早

張愛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但其實立志與明志要更早。何蔚庭說,他16歲時已為當導演鋪路,而且都是有系統地「實現夢想」。

而如今16歲的新生代會做什麼?當時他就常寫影評投稿到報章,「後來我想與其我只是一直寫影評去批判,何不我自己拍片?」

有「知」的疑惑,當然也要有「行」的實踐。而當年唸導演,可說是反傳統,因為一般人沒辦法想像,當導演怎麼可以去學校學?

他說,他在小時讀過雜誌得悉美國紐約大學唸電影最好,環境也棒,而且還有許多名導校友。「所以在加拿大唸完先修班後,就一心一意報讀紐約大學。只有報這間大學。」

18歲中化獨中畢業後選擇到加拿大深造,其實也是挑戰權威。當時一些親戚批判:「別花光你爸媽的錢吧!」

而當時何蔚庭的英文也不行,但他就沒在意什麼。

「我在統考中英語考得很差──我媽也說,『你真大膽,這樣的成績也要到加拿大。』但我不管。」

當時那一代的獨中生通常選擇到台灣升學是必然,而他曾有念頭去揀台北藝專(現為國立臺灣藝術大學)。

但只是次選,當時他是與一群朋友到加拿大,大夥兒就一起闖海外。第一年時他仍與大馬朋友在一起,英文進步不多,翌年就獨自一人搬出來、打工,才開始真正體驗到海外的生活。

那麼怎樣練好英文?就是從書、電影中吸收養份,「起初一本英文書也看不完,一部沒字幕的電影也看不懂。第二年、第三年就看懂了。」

當然還有一些訣竅,何蔚庭說,「我知道當導演就是要寫劇本,一定寫得生動。我就將當時的電視節目都錄下來,不斷重看。特別是處境喜劇。」

他說處境喜劇最妙的是可在精簡間散發出笑料,而且會有許多俚語。

大馬獨中生的窘境,他也躲不過:「我居住在南馬,接觸的都是華人,說華語,其實一切就是看環境。」



■25歲前仍經得起吃苦

何蔚庭回想起20來歲時,說得有些雲淡風輕,「當然你聽我說得如此輕描淡寫。當中當然有一些苦頭的。」

但都沒什麼放在心上了。他說,25歲前闖,膽子比較大,即使吃苦也不算苦,因為經得起,30歲後是另一回事,因為年紀大了。

何蔚庭在台北呆10年,如今吐氣揚眉奪獎,而這十載是臥薪嚐膽,還是平步青雲?「可以說我在這10年過得很充實。但我曾經徬徨過。」

他在台北首5年可說得是過得苦。「初抵步時是由零開始,當時只有一個妹妹在那兒,還有一位朋友…還是不大熟的朋友。」

那時他31、32歲,該塵埃落定了,他卻處于靜態。但何蔚庭坦承是「有一搭沒一搭」,「在台北是一個人過活,再也不能這樣了…」

「我父母親也不禁擔心問:要不要找一份工作來做?但他們都知道我在蘊釀。直至拍了《呼吸》後,信心就回來了。」


■親子教育


在怎樣的家庭環境下,可以蘊育一個孩子的夢想?沒有否決、予以自由,就是關鍵。

何蔚庭來自一個大家庭,父母親有16個兄弟姐妹,自小家裡就很熱鬧。而其父親無師自通繪畫、書法、漫畫、拉二胡等,藝術天份非常高,或許這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其父親對他們三姐弟都是給予非常大的自由度,包括中學時也讓他去學鋼琴、拉二胡。

「兒時喜歡《星球大戰》,還收藏了很多玩具…父母不曾反對我的課外活動。即使當時常讀武俠小說、寫東西等的,都有很大的空間。」

他說父親是開雜貨店,生活忙碌,他們姐弟都在店裡呆。閒時其父親或爺爺就帶他去看電影,「以前電影選擇不多,什麼戲都看。70年代是林鳳嬌言情片等,後來是港片,而好萊塢電影一直都是流行。」

「我還記得以前看過一部經典電影《火燒摩天樓》,看到太驚駭的火燒鏡頭,該是與父親一起去看,然後就在指縫中偷瞄那些鏡頭。是父親的手,還是我的手也忘了。」

如今時光流逝指縫間了,何蔚庭在指縫間再回眸望大馬,往事剪影幢幢。

他說每次回麻坡,一定會回母校中化中學一趟,重溫這知識搖籃的溫暖。「我每次看那漂亮的環境都覺得幸福─隔開大馬路,要進到校園裡要經過兩排種滿樹的小道,還有很大的操場。」

如今他在台北落地生根,「在台北,學校都處于街道,是不可能有這樣大的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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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何蔚庭 (Ho Wi Ding)
●年齡:40歲
●中學:麻坡中化中學
●學歷:美國紐約大學電影系畢業(1995年至1998年)
●曾在加拿大多倫多、洛杉磯求學

獲獎記錄:
─畢業作品「Still」:獲得紐約大學影展華塞曼獎第三名
─2005年:憑短片《呼吸》在坎城影展影評人周獲頒「柯達探索獎最佳短片」及「TV5青年評論獎」兩個獎項。
─《呼吸》曾受邀參展逾35個電影展
─2008年,短片《夏午》曾受邀參展逾10個電影展,也是當年坎城影展唯一入選的亞洲短片
─《台北星期天》是首項劇情長片,是日本NHK在8年來唯一贊助的台灣電影
─《台》在台灣也破百萬台幣票房,引起全城輿論
●其他拍攝作品:《台灣人物誌之劉金標》以及《無牆博物館:台北故宮數位典藏工程》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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