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Maria Chin:社運巾幗不停步






六月份一號人物:瑪麗亞陳(Maria Chin Abdullah)
報導:陳富雄、高碧蔚
刊登於《東方日報》,2012年6月1日



瑪麗亞陳的名字彷如變奏曲,原先是「陳金蓮」,之後是英文名「瑪莉」、皈依伊斯蘭教後改為「瑪麗亞」,保留著「陳」姓氏。

名字是身份,而瑪麗亞的身份轉換折射出一個小女子的人生與國家之間幽微的改變,如今她較為人熟悉的身份是淨選盟委員會成員,在5月杪更被政府史無前例起訴索償,與龐大體制單挑,成為非抗辯不可的答辯人。

但她未想過要「抗」──包括如今與大隊一起作公民抗命。這位投身婦權組織逾20年的社運份子說,自小成長在傳統保守家庭中,但現在她走出自己的安全區,不曾想過停下腳步,因為社會運動最迷人之處,就是看到醒覺意識在抽芽成長。


往昔仍是男尊女卑的年代里,瑪麗亞兒時每逢學校假期是回霹靂州祖父家度假,「我的祖母重男輕女,女人都是呆在廚房,一起吃飯時男女分坐,好料都是留在男座。」

此段父權家庭下成長的經歷烙印在她腦海,格外深刻。「我當時感受到這是歧視女性──非常強烈、明顯的。」

瑪麗亞接受《東方日報》專訪時坦承,「在參與學生運動前,我自覺是保守派,我沒想過在日後會參與街頭示威…完全不會。但你走過(1969年)513事件,感受到種族間的差別,只會讓我感到不公義。」

瑪麗亞的曾祖父來自中國,先是洗琉琅採錫,後成為白手興家的錫礦商,兒孫大都送到國外求學,特別是其父母親皆是英國留學生,開拓眼界之餘而更開明,瑪麗亞嫁給已故的全國廉正選舉機構主席尤諾斯阿里,並改為伊斯蘭教徒時,也未遭父母反對。

瑪麗亞在英國出世,成年後可以英國及殖民地公民身份,赴英享受免學費的大學生涯,也來到人生轉彎處。放洋留學時,她積極參與學生運動,當時她沒甚麼使命感,只因近朱者赤,為了朋友就加入了。在唸完碩士後其實她大可留在英國。

「但我覺得我應回國,因這始終是你的家國,我很慶幸我有回來,否則我就錯過了淨選盟大集會。」

1985年她回國後,先在一家研究機構上班,但即感自己不適合,學生運動的啟蒙,加上家庭成長背景的遠因,她轉投婦女運動組織。

1969年爆發513種族沖突,瑪麗亞當時才15歲,點滴在心頭目擊社群間,種族膚色開始似及若離起來。「513前,我們根本不會有必須分開檔攤的事情,馬來檔攤和華人檔攤就在一起,當時做學生的我們關注的都是學業、成就和友情,不會在意種族。」

「可是513後,出現了一個廣為流傳,卻矯飾的『親善』(Muhibah)口號,強迫各族要友好相待,漸漸地我們感覺到各族間的分隔,華人和馬來人的檔攤開始分開,各族開始意識本身的身份問題。」

她發現513事件後各族出現「族群身份」的角力,是無形與有形的保衛戰,「我們看到馬來人的穿著改變了,例如穿戴頭巾;華人要穿旗袍嘛又不實際,所以力爭保存華校,印裔則是興都廟、泰米爾文小學,這也是一種斗爭。」

瑪麗亞憶述起當年人人都是爭取報讀教會學校,那當時具有最優秀的教學資源,各族聚集而英語通天下,「但現在人人都爭讀華校了,國民學校素質與華校相比根本不達標。」

她認為當今最大的教育挑戰還不是各源流學校而已,而是學生是否具批判性。「如果你只是考一張張的考卷,爭考A,但不知道你的國家發生什麼事,你就不是好學生。」



瑪麗亞(前中)多年來帶頭爭取婦女權益,也參與爭取性別平等的聯合工作隊,包括監督國會議員用性話題大放厥詞的情況,並到國會抗議該些口吐髒言的國會議員。

周旋宗教與政府機關的困頓

近30年投身社會運動與深耕婦女權益,但瑪麗亞對婦女與社會發展部等政府機關高喊「我投降」!

雪州社區自強協會在去年起就決定斷絕與婦女部合作,受不了政府機關那種慢郎中、不重視的輕忽態度。「最後一分鐘召集來擬定政策,我們趕工完成報告,但最後沒有下文。

「我們與婦女部開會提意見時,他們又會轉身走開說,『你們不代表大多數』,但為什麼又召我們來開會?」

瑪麗亞不諱言,多年來政策紋風不動,讓她感到抑鬱,還有絕望。但她堅持,「如果你問我,是否還要重來做這份工作,會,我會。特別是你援助一名求助婦女,下一次再見她時,她帶著丈夫來求助──這意味著他們改變著。即使政府沒有改變,但地面上的人們是在改變著的,特別是年輕人。」

她說全馬只有2間強姦受害者庇護所,但不分個案全都收容一屋檐,「人人的背景不一樣,包括逃出苦海的性工作者。這情況如何給受害者輔導?受害者可能會更加心理壓抑、更有罪惡感。」

婦權組織已要求政府按照不同受害者需求開闢庇護所,但充耳不聞。另一個敏感課題是性教育。「20年前我們已倡行教性教育,但宗教團體跳出來斥我們鼓吹性開放。你看現在的輪姦案、棄嬰案、約會強姦案多恐怖,但沒有人告訴他們要如何保護自己。」

政府不願投入社會福利更多的資源,瑪麗亞揭發,霹靂州只有1名輔導員、2名社工來為全州服務,但社會問題何其多?「這是惡性循環──你被強姦了,有法律條文來可法辦,但沒治罪。」

如今斷絕關係往來,切斷了政府資源,她說,唯有智取來展開斗爭,例如會動員草根婦女,直接讓她們與長官對話。

「但最沮喪的不是應對政府部門,而是宗教單位,任何事都扯上教令來阻止──瑜伽、即使穿牛仔褲也說是女同性戀者。」

沒鮮花戒指的婚姻

瑪麗亞下嫁其已故的馬來丈夫尤諾斯時,沒有鮮花戒指,也沒有設宴,只是低調地註冊,因為不想收罰單;「在某一程度上,我們不相信婚姻制度,也不認為需要花這麼多錢,而且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

他們當時只與親友來一頓餐敘,但另外其丈夫也向岳父岳母進行敬茶儀式,「我們仍保留著,但其餘一切從簡,當時不少親友知道我們結婚了可真意外不已。」

即使皈依伊斯蘭教後,瑪麗亞說丈夫從未加諸任何限制於她身上,必須穿著披頭巾等,「我們都有討論的空間,他的家人對我很好。我只是生活上一些微小的調整,例如沒去神廟、不吃豬肉、進行齋戒。」

雖然她不再使用中文名,「但我沒有失去我的身份,包括如何穿著,這非常重要,因為我有權決定怎樣穿著來讓自己感到舒服。」





瑪麗亞(後)對3名兒子阿祖敏(左起)、阿哲米及阿茲曼自有一套育兒經,她坦承不擅烹飪,兒子都是自學烹飪。

有趣的是,瑪麗亞為次子與三子報生時,還將「瑪麗亞」加入名字成為中間名,也是一脈香火承傳,「他們日後是否要除掉這名字,他們可做決定。」

對於3個少年兒子,瑪麗亞有一套育兒方式,在兒子唸幼兒園時,她與丈夫除了灌輸正確的種族課題外,也開始教性教育,包括如何分辯不對勁的撫觸,因為上學了,就是開始接觸外界。

皆因性侵害可發生在男女身上。「我們要他們一旦發生什麼事,一定要說出來,說這些事時你千萬不可難為情,孩子一定感覺到而什麼都不肯說。」

兒子踏入青春期了,「我的丈夫就負責講解手淫、夢遺等的知識,我不要他們從互聯網去了解,因那根本是對性、女性有錯誤的形象。

後來,瑪麗亞去英國時,買了幾本適合青少年的生殖健康讀物給兒子,「如果我對他們說,又好像在講課,索性給書他們自己看。」過後她與兒子還討論性教育。「他們會決定與朋友談,還是與父母談,但我會補充資訊,至少我不要我的兒子搞大其他女子的肚子或犯強姦案。現在知道好過遲知道。」

瑪麗亞說在處理熱線時,屢聽見約會強姦遇人不淑的電話,也影響了她的育兒觀,「你會回想到底你要自己的孩子怎樣成長,所以我與丈夫就輪流講解。」

是人民決定走上街頭

709大集會中,淨選盟2.0號召逾10萬人走上街頭,不及一年淨選盟在3週內號召舉辦的428淨選盟3.0大集會,召集25萬人呼求乾淨和公平的選舉,瑪麗亞認為,這顯示大馬人已跑在淨選盟前端,比淨選盟更早決定走上街頭。

「這反映出人民更加憤怒,在709上生氣的是政府在選舉上的事宜,這一次428生氣的是政府在各種課題上的態度,包括萊納斯稀土廠、內安法令和高教貸款等事宜,人民的意識高漲。

這也讓她相信,淨選盟4.0大集會或不是淨選盟本身所帶動,而是人民自己因不滿政府而發起的大集會。

「他們已經在蠢蠢欲動,因為在逾50年後政府還是沒有作出改變,這樣讓民眾更為憤怒,若繼續下去,這樣只會讓淨選盟4.0發生,但此次可能不是『淨選盟』名義,而是人民自發的大集會。」

「你不能否認,在淨選盟集會中,大馬人已擺脫恐懼、不再害怕,也不再只談及種族問題,而是集體以大馬人的身份發聲。」

她認為這是大馬政治生態的演化。「人民不再只接受政府在大選時重提513帶來的白色恐怖,人民變聰明了,不再相信這樣的故事。」

她坦言,即使非所有赴會者明白集會訴求,但至少70%與會者是「清醒」的,另30%則抱著玩樂,或赴嘉年華會的心態參與。

至於有人認為未來再有大集會,淨選盟4.0大集會或更暴力時,她表示,人民的積極可以不同的方式展現,並不一定會演變成暴力衝突。「淨選盟4.0絕對不能視為是一場報復。」

別再跑題乖離初衷

428黃綠大集會餘波未了,8大訴求儼如被旁落,瑪麗亞認為政府應該回到最初點,即「是否願意作出選舉改革」上。

瑪麗亞陳並不認為民聯領袖騎劫428大集會,「你不能因為反對黨的存在,而減弱淨選盟要帶出的訊息,民聯此次也同樣號召支持者出席,當然也有權利發表言論,這是言論自由的問題。」

「如果集會者不想听民聯領袖說話,他們大可在現場喝倒采,噓走這些領袖,但依我觀察,民聯領袖當時說的都是在爭取乾淨和公平的選舉制度。」

她認為,如是的說法也是政府欲轉移視線的議程。「指責淨選盟要推翻政府的說法,更顯示政府欲加之罪,非常荒謬、難以置信,在60或70年代很受落,可是現在人們不受這一套,也不會害怕了。」




採訪手記
文:陳富雄

瑪麗亞在訪談時說出「我不會煮食人人皆知啦!」的笑聲讓我難忘;
她提到已故的丈夫酷愛烹飪也影響了幼兒,她的兒子全都值勤做家務時,強調說「做家務不是女孩子的功夫」等讓人省思的快語,都是非主流的思想,但是一種篤定的男女平權宣示。

這是一場明快的訪問,因瑪麗亞總是帶著豪爽、俐落的氣質,
如果你以中國傳統觀念那種妻子是「內助」,丈夫是「外子」的思維來與瑪麗亞聯想起來,是格格不入的。

因為天下興亡,匹婦有責,女子不一定是安守家室,
而可將精力放在社稷、國家的前線。訪談中她提起弱勢婦女的困境時,都是我們看不到的社會邊緣態勢與忽視的小眾。這篇訪問中其實我最欣賞瑪麗亞對婚姻的態度:低調與務實,我想這與她長年來的捍衛婦權工作是互映增輝的,而且這才是真正的解放──不是形式上,而是精神上去實踐,因為實踐就是理念的支柱,實踐與理念也是互映的。

人物誌:
姓名:瑪麗亞陳
身份:淨選盟委員會成員、淨選盟秘書處負責人、婦權組織份子、雪州社區自強協會執行董事
年齡:57歲
宗教:伊斯蘭
家庭:與已故丈夫尤諾斯育有3名年齡18歲、17歲及15歲的兒子:
學歷:英國倫敦大學經濟系學士、城市規劃碩士
資歷:英國出世,大馬受教育,大學時代積極參與學生運動
─回馬後投身婦權組織
─2007後加入淨選盟成為委員,2012年5月杪被大馬政府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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