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來馬來西亞?」…

那是一間狹窄的法庭,是大鐘樓前推事庭中,空間最小、讓人有最強烈的窒息感的一間法庭,人人往裡面擠了後,就是只能急促地呼吸,無法轉身。

那就是刑事推事庭一,面向敦霹靂路,坐落在一列推事庭中最旁側的一間法庭。當這幢古老的建築物還未改建成新聞、文化、藝術與文物部時,那是一座人流聚散之地──囚犯一車車地截進來,也有人恢復自由身輕鬆地走出去。

當然,這應該是一座彰顯正義的神聖之地。每個人來到法庭,都希望能得到公平的審判,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應平等。

我在刑事推事庭一呆過很多時候,主要在當年艾琳費南德斯被控抵觸印刷法令的案件就在該庭研審,在那兒我第一次聽見如此驚心動魄的案情審訊,包括首次聽見律師與證人在盤詰過程中,冒出「陰莖」、「手淫」等的英文字眼,初聽時回不過神來,這些字眼平時不是掛在口中啊!然而聽著曾經被扣留過而聲稱遭虐待的外勞,回馬再成為辯方證人供證時,他們述說著的內容會讓人覺得莫不搖頭嘆息是真的如此慘無人道嗎?

當然為了採訪,這些公開庭中所講述的供詞,也一一記錄在採訪簿中。化成了新聞,而昨日的新聞今日就成了歷史了。

只是法庭上有些事情,不是新聞,更不是值得記載的歷史,卻在我腦海中時時迴盪著。



那時我去到該法庭內,該是等待著艾琳的案件續審,未晉入該庭前先會研判其他較為小型罪行的案件,包括偷竊罪等。

開庭前該些被告會被帶進犯人欄,或是坐在犯人欄後等待入欄受判受審。而每天早上總有該些實習律師會進法庭內,做功課似地要找客戶(即被告)來實習,包括為這些被告求情、累積與法官或推事對答等的上庭經驗。這些求情工作應該義務性質的,只是志在學習。

那時我就坐在前端的記者席中等待開庭,一名年輕的印裔實習律師喚了過我去,他要求我充當他的翻譯員,為一行坐在犯人欄裡的華裔少女做翻譯,因為他打算為她們抗辯求情。

于是我就為其中一個少女做翻譯,我忘了那少女的模樣,只覺得她很年輕青嫩,沒甚姿色,長相一如鄰家女孩。不過她顯得有些瑟縮,說起話來是顫抖抖的,聲音很細。

我依著實習律師的探問,逐一逐一翻譯給她聽,包括「你幾歲?」、「來自哪裡?」

她是用華語說,「越南。」

「越南?你怎麼會講華語?」

「我在越南北部有上學,我們是去中國邊境上學。」

難怪我聽見她的口音有那種熟悉感覺。

「Ask her why she is here in Malaysia?」律師問。我照翻。「你為什麼會來馬來西亞?」

「做『雞』。」她答了,就兩個字。有一種干脆的本性,而且是沒有猶豫的,即使她的聲音仍是非常地輕。

她不是用「妓女」這兩個字,反之是本地人慣用的「雞」。這是認清了自己的本命嗎?

我之前沒有去猜想這少女犯的是什麼罪。聽她如此俐落地回答,我猜想她身在此處必是與傷風化罪等有關。

「to be a prostitute。」我轉頭對那律師說。律師再問,「問她為什麼她要做妓女?」

我問了,她答:「因為我家裡窮。」

「我的父親只是耕種、家裡有弟妹,我是最大的女兒…」她繼續說著她的故事,而這些重點就成為待會兒那實習律師為她求情要點。

那實習律師一邊在記錄著,他的動作像一個抄寫機器,不帶情感的,的確,如果每天要為相同的罪行的被告求情,重覆著同樣的說詞時,複制著「為什麼」的問題時,你的情緒也會消殆。

後來我得知那幾位少女也是因同樣罪行被扣而面控,該是被控賣淫罪等;我忘了,那時我只來得及為這名少女做翻譯,法庭就開始了。



然而我還記得看著她們一臉無辜、青春洋溢的模樣,無法想像到她們沉淪在燈紅酒緣、聲色犬馬的經歷。

而她們卻坐在狹小的犯人欄中等待認罪、求情,然後怎樣?若直接認罪就快捷許多,因為會去服刑,之後被遣送回國,然後呢?會否再回來馬來西亞──

做雞?

當然這是利益集團在背後操縱,然而在掃蕩時不幸中招地,就是這些如同貨品般變賣剝削的少女束手就擒。

法庭裡真的會有平等嗎?誰最應該接受審判?

後來我都有陸續碰上這些少女坐在犯人欄中等待認罪被判。每天我們到各推事庭時會去詢問庭警有些什麼案件,大家看到這些女生時只是淡然地說,就是犯了賣淫罪。

做記者的不會採訪這些案件──太多、太瑣碎了,而淫業是自古以來最悠久的罪行,你如何監管?然而來馬來西亞只是賣身,這裡頭包含太多太多幽微迂迴的利益輸送與人性陰暗面。

只是迄今我仍然很清楚地記得那個已經沒有名字的少女對著我如此坦然,沒有絲毫畏怯,甚至不覺得這是什麼恥辱,但是含著一種逆來順受的委屈。她們有選擇嗎?

還是因為我戴著有色眼鏡?

我不知道這種惻隱之心是否人人都有?當一個嫖客在暗房裡看到這樣的少女時,在解下褲頭前應該不會問她「你來這裡做什麼?」吧!

但是那兩個字「做雞」一直刻劃在我腦海裡。 而刑事推事庭一給我的窒息感仍歷歷在目。當然,現在那推事庭不復存在,只是,不同的戲碼仍然在輪迴著。


(突然想起這段經歷是因為昨天開會時,同事報上一則掃蕩賣淫中心的新聞時,提及那些賣淫女性時說「全是老老的。」我莫名地笑了起來──賣淫與嗜色不分老嫩。只是為什麼「老老的」也要賣淫?然後我又想起身邊一些朋友偶當嫖客時對我說著的離奇故事。有些說得活色生香,但我只是一個聽眾,不敢批判。這真是複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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