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h....Pooi....Kia!」
這是我第一句認識的福建話,這也讓我決定不學福建話。全因這句話是我在巴生唸小學時給那些頑皮的同學,如李禮強等人起的花名。「死肥仔」這三個字我可以用字正腔圓的福建音來唸出來,咒罵語言特別容易讓人難忘。但僅止限于這三個字,其他福建話我完全不會聽。
「死肥仔」這三個字陰魂不散地縈繞著我,就是因為這樣醜惡的花名,讓我覺得福建話可憎,因為這是辱罵我的語言,當然我這樣的說法不客觀,但那時只有小學生的我,被冠上這樣的花名,也可是一種不客觀的標籤與批判。
我小學至中學時很胖,胖到什麼程度?中二那年我去kasturi補習,上著科學課時我記得那位補習老師在教導著我們jisim與berat的分別,他隨手就點起當時坐在前端專心上課的我要示範如何辯別,他就問我「你有多少公斤?」
我當時很窘地答稱,「60公斤吧!」
但那時我不確定我確切的體重,為什麼要詢問我這樣難堪的問題呢?但更難堪的是那位老師當眾說,「你撒謊啦!我看你至少有超過65公斤!」
我恨不得有一個地洞讓我鑽下去,因為事實上我還是撒了謊。那時我仗著我是坐在前頭而不敢回望後面我全都不認識的學生,沒有人認識我,所以我可以駝鳥一樣地躲在自己的世界裡。
但是我一點也無法理直氣壯──是啊,我的體重超過65公斤,那又怎樣?
然而現在我的體重,與17年前一樣。所以你可想像一個14歲的少年是多麼地肥胖,因為他有著的是成人的體重。
以前我會覺得肥胖是一種罪,甚至是罪惡到一種不赦的程度。我接受我自己的外型與體重,可是我迎合不了週遭人士對「標準」的定義。我相信這種罪惡感每年都在侵蝕著我的自尊心,以及自我認同的接受度。
或許你不曾肥胖過,你不會體悟到那種被流放于主流的失落與落寞感。看到別人的目光,與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時,那是一種分裂的過程。我覺得ok啊,我對著鏡子說;可是外面的世界將我打成是異類,因為我趔趄的腳步?因為我動作沉滯阻礙了地球旋轉?
我那時不明白為何體質的基因組合會讓我的身體膨脹,然而我在成長中的心靈卻逐漸地萎縮。
中學時是塑造一個人人格與智育發展的重要階段。但是我的世界在那時候是被體型與體重而摧毀。每個星期兩堂的體育節時讓我愛恨交錯,你永遠都不知道一個胖子要上體育課前,他默默的祈雨沒有靈驗時那種失望。因為如果下雨了,那麼大家就可以躲在課室裡,我就可以免去上草場體育出醜的尷尬。
上體育課的確是苦差。我足以使用「憎惡」這字眼來形容我對體育課的那種感受,其實一切源自于那種失敗的自我期許,那種困頓感讓你覺得全世界都遺棄了你。在年初與年中時總會有幾項連環式的體能測驗,包括在特定時間內要完成多少下的掌上壓、仰臥起坐,最要命的是要在10分鐘(或20分鐘?我也忘了)完成1公里的賽跑。
那時候,賽跑項目就是繞著我們中學時的足球場跑十圈,大概就等于1公里路程。每一年,每一回,我都無法在限時內完成十圈的賽跑,我會看著我身邊的同學逐一逐一地離開足球場,因為他們已完成了歷程,而我在氣喘如牛地在舉著沉重的步伐,每一次的抬腿都在對抗著地心吸力的萬能拉力,我的腳步是拖著鉛塊的。
最讓我難受的是,那時候往往在第三圈時,我的心就會蹦跳得像一顆欲沖出口腔的彈球,而我的呼吸急促得像被掐著了咽喉一樣,我快窒息了。而且,胸腔與腹部會產生一種錐痛,一抽一搐地削著削著。
我永遠記得那種似快要遇溺的感覺,你是那麼地無助,喪失了體能,也喪失了一切的尊嚴。
到後來中四或中五時,我在賽跑中途時就宣告放棄了,不再讓自己堅持跑下去。那是我必須逼自己接受的一個事實──我是胖子,所以我跑不完。連體育老師沒有再強逼我們這些高中生去完成一公里的跑程了。
這當然也包括仰臥起坐,弓著身,再仰臥下去,我的肚腩的重量讓我完全無法運力起身。每一次的仰臥,都是一沉不起的沉淪。
那時我對肥胖的概念,還不至于扯上健康的風險。那時的肥胖,一切是與形象有關。而體育課是一種行刑,那是讓我的四肢百骸打散的一種刑罰。
胖子就是需要接受這種行刑吧?
其他體育課的活動包括打籃球、踢足球。那也是我覺得最恐怖的一種體力活動。打籃球至少你還可以使用雙手去捉,可是踢足球卻需要用雙足去掌控運球。那時候我一上足球場就會打冷顫,因嘗試過被足球遠遠地踢過來擊中頭部,肥人不靈活,那時我就像一墩柱子一樣,飽受飛球的巨磅撞擊,當然那時不覺得痛,只是佯裝無事一樣躲過別人的嘲笑。
但是我還記得要踢足球時,體育老師將我們這些胖子分到各別組別來對壘時,那些同學就會用一種無可奈可的眼神對望彼此,因為他們得到的是一個毫無價值而累事的垃圾。
我不知道為何體育課會變成如此折磨人的一堂課,那本來是一種活筋鬆骨,讓身體鬆綁的課外活動,然而為了符合標準,為了紙面上的體能測試,我們這些不靈活的胖子,在競技場上成為獻醜的馬戲團。
而體育的概念與原意就是要這樣羞辱他人嗎?我不知道。我也想好好地在球場上揮汗如雨一番,自由自在地,然而校方規定男生是打籃球或踢足球,排球是偶爾,打羽球更休想了──因為這些斯文的活動,都留給了女生。
到了後來,很多年以後,我才了解到體育真正的定義是什麼,而我找到了讓我奔放的體育形式。
我的肥胖,一直跟隨著我到大學時期。那時候我開始騎腳車,只為了川梭在宿舍與校園之間,每天如此,那時我的贅肉才漸漸地消失。當然那時也全因青春期過後的嬰兒肥漸萎縮,所以不再是鼓漲漲、胖嘟嘟的那個胖子了。
在大學時我極少碰到中學同學,許多人都沒有見到我如此巨大的轉變。那時我開始覺得青春期終于給了我一種珍貴的犒賞。那年我記得在茨廠街的書店遇到一名中學同學,他看著我說「啊富雄,你變得很瘦了。」
那時我心裡竊喜一番,那是一種成就嘛,畢竟。可是他補充一句,「但你還是不夠fit。你沒有肌肉。」
肥胖時別人要求你清瘦,但減磅後別人又要求你要健壯起來。到底我們要符合多少重,多少層的社會要求呢?我們又得飽受多少次的歧視呢?
當然我現在已瘦了下來,不至于到達那種健美體型,但心底裡仍迴盪著那時在校園裡那種被咒罵的呼叫聲──toh pooi kia!死肥仔…那是一個到我成年後仍無法開脫的緊箍咒。
我現在有定時去健身中心了,在那兒一個人揮汗如雨,是一個人默默地耕耘,沒有人像當年的體育老師吹著哨子吆喝著你「快點跑!」,沒有人會在旁邊按著計時器來數你仰臥起坐了多少下。我找到了自己要上的體育課。我覺得這種運動形式是非常自我的,不是那種集體規範、群體要求的強逼行為。但事實上我們是群體活動, 因為週遭人士都會像你一樣拚博地在跑步機上跑著步。
我有我自己一套的運動安排與配套,那全是一種紀律與自我期許的驅策力,我在舉重時追求的是一種自我超越。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兒時那種肥胖陰影伴隨著我,當然還有那種健康風險。
然而當你告訴別人你有上健身中心時,人人卻會用奇異又含著責備的目光盯著你身體,怎麼你還未變成大隻佬?
我再一次地讓自己失望──到現在許多人對健身與健美的概念仍然分不清。我只要求健身,而不是參賽的健美啊!要對那麼多張的嘴巴,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釋了。因為我覺得已倦怠于向眾人交代、或討好于他們的標準尺了。
事過境遷後,我再次回望我身邊的人士,我又感覺到自己的異樣了── 因為每個人都當運動並非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而上健身中心卻是稀奇罕見的一件事時,我再次感覺到被離棄。或許當我看見同齡人士都挺著一個肚腩時,我不知道他們望向我的目光是否是隱含著這樣的提問:「為何你不像我們一樣有肚腩?」
我希望他們會遇見當年的我,然後自己明白「嘿,原來我們都一樣肥胖的」,只是我是曾經,你們是現在。
0 把回音: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