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阿末依迪:蒼天就是法官!

賽阿末(右)和我述說起前塵往事,也提起其精彩的司法經歷與見聞。


文:陳富雄
1號人物:
賽阿末依迪(Dato' Syed Ahmad Idid)
刊于《東方日報》,2011年8月1日


寫在前面

站在正義立場講話,代價是成為公敵,需忍辱含冤。我問賽阿末,當年禍難當頭,他如何鍛鍊意志熬過去?他說,「華人不是有句話叫『三五知己』嗎?感恩的是,我不只是有三五知己在我左右。」

或許就是那種殉道氣魄與浩然胸懷,賽阿末的勇氣顯得一則像傳奇,而且與正義為伍,是不會孤單的。


賽阿末夫人梁潔梅過後對我說,在逆境中不少貴人與知交伸援手,可謂患難見真情,她說他們一家對這份恩情永世難忘,特別懇請我在訪問後代為致謝,並獻上祝福。


我相信「真是真非,信手行去」。當賽阿末說到「蒼天就是法官」時,我心頭一熱,因為這是對公義的傲骨與堅持,不是人人都能舉重若輕,但在5小時的訪談裡,賽阿末在談笑間,強虜已灰飛煙滅。














賽阿末在1990年出任沙巴高庭法官時穿起黑袍,當時法官仍需戴法官假髮,如今這種法官服飾已廢除。

-受訪者提供-


像一塊滾石人生有許多選擇

未當高庭法官前的拿督賽阿末依迪,事業上像一塊滾石,但他不認為這是英語諺語說的「滾石不生苔」,因為牽絆處處,擔綱的責任也加重。


但他仍是棱角分明,1996年時,更是一石激起千重浪。當年3月,他寫了一封33頁,揭發司法界貪腐的告密信給大法官,案子沒被調查,自己卻被逼辭職,名垂大馬司法界吹哨者歷史。


15年後許多真相已浮現。為什麼賽阿末寧願壯烈犧牲來告密?他接受《東方日報》獨家專訪時,雲淡風輕地說,「人生有許多選擇,只是看你是否要去選擇。」


賽阿末是大馬史上首位請辭的高庭法官,他選擇犯顏進諫,喪失退休金等,他不曾後悔。「我不能後悔,追悔只會內耗自己。」

「如果政府在某些原因下要對付你,而政府是由人民推選出來的,我就接受。如果我與政府搞對抗,就是與選民對抗。」

但他說,他未曾要與政府搞對抗。「這才是最傷感的,就是因為你說出真相,你就被對付。」

賽阿末說,其實法庭是人性的重新搬演。他當高庭法官6年時,主審謀殺案到虧空公款等各種官司,庭內見證幽微的人性故事,內庭則是暗潮洶湧的金權斗爭,他所料不及。

1990年時,他被委為當高庭法官時,那時1988年司法危機仍教人心有餘悸。賽阿末征詢當中一名受害法官──是否要放棄前程無量的私人界,轉至司法界?

「那法官說:『若是我,我就不加入』。」賽阿末猶疑,但還是不作他想:「為什麼?這是一個很大的榮譽──這是報國忠君啊!」

賽阿末說有想過加入司法界,可出一臂之力來匡正歪風。「然而,當一個人的合法地契也會無端端判作他人財產,這是什麼世界?這形同從一個人的手中強奪豪取。」

他也說,「當政府在打官司時,輸了,就需借鑑,下不為例。當控方做好本份時,就會贏官司,而不是控制法官,也不需走捷徑。」

賽阿末的祖父賽莫哈末依迪是吉打首位巫裔法官,當年更倡行全州子民一定要讀英文。

這培養他對法律的興趣,然而他當法官時是恪守份際,「這是知性與感性的命題。」

「假設一個酒店業主A先生有5、6宗官司纏身,當中2、3宗非常意外地贏得很漂亮,也讓人起疑。」

「接著一群法官說要舉行大會,而A先生有酒店,但我認為,我們就不應住他的酒店。但有些人會說:沒什麼大不了。」

「這是正義感的問題…但我們對待正義,並非是我們所想到的正義,因為金錢才是稱霸一切。」

那麼誰才是真正的法官?賽阿末的答案了然於心:「蒼天就是法官。」

賽阿末也透露他未完成的願望時──當大法官。

當年不少比他後進或同期的法官,已封侯賜爵,如果他當年沒寫那封信,那麼他可能已平步青雲?賽阿末忙搖頭。

「這一切都有其因應,人總有意屬人選…」他玩味補充:「而且,我不陪唱卡拉OK。」


1992年時賽阿末(右2)與同期宣誓上任的高庭法官一起合影,相中人在此照後,際遇相去懸殊,同僚中的阿都哈密(左)是第5任聯邦法院首席大法官,目前已卸任;馮正仁(左3)則是升為聯邦法院法官,也是最近趙明福皇委會主席。
-受訪者提供-


法官不一定是「大人」.法官不能只去俱樂部!


法庭也是法內有情,但賽阿末說,好法官一定要掌握實情,注重學習,視物要不偏不倚。

「這不是存疑,而是你的視角要公正、獨立的。不受他方影響。」

他說,現在不少法官,真的以為他們是「法官大人」,大擺官樣,「你一定要學習,而不是玩撲克牌、去俱樂部。一定要讀有益的書本,最重要是要從錯誤中學習。」

賽阿末之前對審理民事案與刑事皆感興趣,「謀殺案最迂迴,而民事案可看到人怎樣操弄金錢──虧空款項、借錢不還等。」

面對這種人性黑暗面時,一名法官如何保持堅定不移?他說,「最重要三件事:實情、實情、實情。」

「如果法官在研審時若不清楚,有權利提問,或確保主控官提問。但有時主控官除了懵然不知,更會歸咎另一方。」

當法官,需主張「大夫無私交」,他起初在沙巴亞庇當法官時,就體驗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禮拜天時我會由司機載著,我只帶著一塊三文治、一些書出發到郊外。」

有時也需要「息交絕遊」,賽阿末說,「如果是律師公會邀請就沒問題,但如果是個人邀請你一起用餐,那就說『對不起』了。」

曾經有兩宗案件的涉案人登門求見,賽阿末拒絕接見:「我對他們說,你明天在法庭上對律師說。」


萬水千山縱橫豈懼風急雨翻

賽阿末依迪坐鎮高庭當法官前,少年時曾縱橫萬水千山,先在福利部當少年福利官,也身兼大馬青年俱樂部聯合會的區域秘書,兼管吉蘭丹、登嘉樓與彭亨事務。

他當年縱橫馳騁三州,以宣揚政府扶助少年的努力,甚至遠渡沙巴內陸涉水乘舟,邀請沙巴少年俱樂部加入聯合會。

後來,賽阿末成家立室,轉去當怡保關稅局的副總監,率領緝私隊。60年代初則鎮守玻璃市與吉打北部,查緝馬泰邊境的走私活動,也上庭當主控官來檢控走私案。

在最前線沖刺,他也與私梟、毒梟週旋,有一次躲在草叢中,看著私梟舉槍瞄準他,槍口下逃生,另一次則在路上追捕私梟時,被撞開路邊。

豪氣吞吐風雷6年,賽阿末開始事業上首個「七年之痒」。那時他已至30歲了,才自費到英國倫敦內殿法學院(國父東姑阿都拉曼的母校)攻讀法律。

「沒有獎學金,什麼都沒有,那時我的妻子賣了她的手飾等,就供我去讀法律。」

在倫敦的哈洛百貨公司,賽阿末當包裝工人,也替一名大馬人販賣較為廉宜的馬英往返機票,只求賺取學費與生活費。

1968年他以優秀的成績畢業回國,在艾倫格禧律師事務所當律師,未幾獲推薦出任推事,之後他在吉打居林坐鎮。

但他當推事只是瞬間,後來去牙直利集團,再到登祿普集團主掌工業協調部門。

後來,他又受邀到汶萊當推事,還未到3年屆滿期時,受邀到大眾銀行出任法律部主管,那時他才第一次接觸大眾銀行的創辦人丹斯里鄭鴻標。「與鄭鴻標共事,我學習良多,他是一位善于聆聽的領導者。」


昨天是昨天.抉擇權在手中

時間觀念、抉擇權,這是賽阿末依迪從一位華裔上司上的課──迄今他仍記得當年的過失,強調要知錯能改。

賽阿末說,他當時與大馬少年俱樂部聯合會首席秘書林福成共事,有一晚他隨同林福成等到吉隆坡金陵酒家共進晚餐,由于中餐是逐道菜上桌,至凌晨才散蓆。

「翌晨我遲到一些,九時許才進辦事處,林福成問我:『為什麼你遲到?』」

「我說:昨晚你帶我一起吃晚餐…但林福成說:『年青人,昨晚是昨晚,你是在這裡工作的,這裡是8時半上班。』」

「我喜歡這種職業操守,所以下次不論是凌晨2時或3時才下班,第二天一定要請早。」

他強調,「這是對的,昨晚就是昨晚,是一個選擇,你選擇留下來(吃晚餐),但工作是另一回事。」

後來他緊守著時間,在大眾銀行辦課程時,「過了進場時間,我準時關門,有人投訴,但第二天沒人敢遲到了。」

賽阿末在擔任吉隆坡區域仲裁中心總監時,受邀到各地演講,也與夫人梁潔梅相攜相伴出遊,從法國夏慕尼等地都留下足跡,顯見兩人鰜鰈情深。
-受訪者提供-


「我真的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分別
。」

在英殖民時代,年輕的賽阿末在吉隆坡乘坐雙層巴士,然後邂逅一位女子。「她很漂亮。我下車,她也下車…之後我們在八打靈再也,通過共同朋友就認識了…然後交往順利。」

賽阿末提起廝守多年的妻子梁潔梅(馬來名諾艾妮)時,一彎淺笑,幸福感盡在不言中。

但如今異族通婚不多,賽阿末說,「我真的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分別,我不確定,但還好我們沒面對任何阻力。我的父母說:最重要你歡喜,這是你的人生。」

他笑稱:「我想我們都懂得怎樣照顧父母…」

重提這位賢內助變賣手飾等供他深造時,賽阿末馬上接話:「我感到非常地恩惠,她打理照顧我們一家,她是我家廚房的統領。」

在1996年他被逼辭去法官時,賽阿末感恩其夫人的一路陪伴:「她是一個非常堅定的女士,信念與意志非常強。」

梁潔梅是坤成女中畢業,在家中與3名子女說粵語,家中是中英混雜的溝通語言,外人看起來都非常好奇。賽阿末說,「所以我們稱『母語』是有道理的,孩子總會跟著母親的語言。」

賽阿末與夫人的3名子女如今事業有成,與兒孫一起居住,三代同堂,他談起孫兒上學的一些生活小趣事眉飛色舞,儼然這就是長相廝守、開枝散業的最佳詮釋。


70年代末的賽阿末(右2)與夫人及3名子女的合家福,如今子女皆事業有成,其長女莎麗花(左)是一名核子科學家,兩名兒子則自行創業。
-受訪者提供-

賽阿末全家福



我們不知你是否真的「出眾」!

賽阿末依迪說,大馬馬來人一定要向華人學習,特別是華人的職業倫理操守、商業觸覺,以及如何將家族的小本生意發展成商業皇朝。

他直言現今的馬來人有一種「讓人厭惡的缺陷」(a sickening deficiency),這是文化議題。「我們輸了很多,我覺得馬來人新生代不知自己要學習些什麼。」

他認為,馬來人確實身陷一些危機,但這絕非與回教化有關。「馬來人就是擔心,憂慮著外人奪走他們的資產。」

他懷想起年輕時那種沒政治化的時代。「當沒有泛政治化時,如果你是最好的精英,你就是精英。」

「現在我們不知道你是否真正絕倫超群的,因為可能你的祖父、父親是政治人物,那麼你才『出眾』。」

他回想起自己是從兒時培育起閱讀興趣,其父親雖只是一名狩獵看守員,但只聽見兒子要買書錢,馬上給零用錢。

「兒時讀英文書,給我很大的想像空間,圖書中你會讀到英國式房屋,就會去想像,但你眼前看到的只是亞答屋。」

他認為馬來人需要鞭策。「馬來人可以競爭的,如果你(政府)要我不認輸去競爭,我就會去競爭,若是你叫我睡覺,我當然去睡覺啦。」

「馬來人,包括我自己,我們在這裡有家有河,也畜養雞、牛等的,你還需要什麼?所以就不需要工作了。但我想許多馬來人還停留在那階段。」

他也說,他曾到中國昆明居住過一個月,驚於中國回教徒人口之眾,對當地一間千年清真寺更歎為觀止,「但大馬回教是多少年歷史?最多500年。」



備注:1996年大馬司法告密信事件簿

─1996年3月初,一封厚達33頁、內含112項針對12名法官指控的告密信曝光;該信也包括21項濫權、39項貪污、52項行為不當的指控,轟動全國。
─1996年7月1日:時任聯邦法院首席大法官敦尤索晉透露,有一名高庭法官已自動辭職。
─1996年7月10日:已故時任總檢察長丹斯里莫達說,反貪局與警方調查後發覺指控皆是捏造,破壞大馬司法名聲。
─莫達當時不點名指出,已辭職的法官已面對重大懲罰,無需採取任何行動。
─2006年6月初:賽阿末受訪揭發本身就是告密者,當年「被逼」辭職,10年來被視為「罪犯」,形同隱形人。
─賽阿末也揭露2000年時,莫達在出席前大法官蘇菲安喪禮時,透露當年「有一台大砲架在頸上」,以致他被逼出手對付賽阿末。
─2006年6月中,前任總檢察長阿布達立透露,當局在1996年並沒調查告密信內容,反之調查賽阿末本人。
─2008年:林甘短片皇委會聽證會時,敦尤索晉與律師林甘把臂同遊紐西蘭的相片曝光。


─姓名:賽阿末依迪
─年齡:73歲
─出生:吉打
─家庭:與太太梁潔梅育有3名子女、5名孫子
─學歷:英國內殿法律學院畢業

─司法經驗:
⊙1990年:沙巴亞庇高庭法官
⊙1992年至1996年:吉隆坡高庭法官
⊙2004年至2008年:吉隆坡區域仲裁中心總監

─與法律有關的服務及工作:
⊙曾多次應邀出席國際演講,如歐洲、美國、加拿大、紐西蘭、烏茲別克、日本、多個亞洲國家
⊙2010年,受亞洲發展銀行委任撰寫東盟計劃書
⊙2006年亞洲管理學院傑出校友獎得獎人
⊙國際回教大學客座作者
─司法相關著作:
⊙《沙巴原住民法庭與習俗》、《推事庭手冊》、《婆羅州高庭報告》、《寫判詞:法庭與仲裁庭手冊》(今年7月出版)



後記

約訪拿督賽阿末依迪前是透過其次子賽莫哈末,通電話時我心中暗自一驚,因對方一開口就是流利的粵語。原來賽阿末娶了華裔太太,妻兒多年來都說粵語,這可真妙不可言。我心想:這肯定是引人入勝的人物。

以前在法庭採訪新聞,法官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但若要訪問一位前「法官大人」,近距離接觸,我則是誠惶誠恐自己的拙劣。然而接觸不卑不亢的賽阿末後,心就寬了。

法官總也是人,所以我希望以較人情味的角度來作此次的人物特寫,特別是家庭。賽阿末有說一句話讓我心頭一震:「我們這把年紀隨時可兩腿一伸,什麼都可以坐視不理,但我的兒孫怎樣過?」

這句話就是我母親也常掛在嘴邊的。

後來與賽阿末夫人拿汀梁潔梅通電話,我讚佩他們兩夫婦很恩愛,週遊列國,她笑著說,「或許你們看到我們很恩愛,其實我們是需要對方來當拐杖…我近來腿不是很好了,不過我很感謝我的husband帶我出國,讓我看清楚這個世界。」


老實說,這句對白勝過一切情愛偶像劇,什麼山盟海誓或是天荒地老,我覺得黃昏有個老伴在身旁,談談兒孫,才是真正的浪漫。我赫然覺得此次的人物特寫,寫實之餘卻真的有些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