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北的書店拿著那片DVD光碟時給我母親,「《空中小姐》,葛蘭主演的,你要看嗎?」我問。
那時母親已累得坐在書局特設的踩高椅上,她說,「不要了,這麼貴…這套戲我也看了兩次了!」
但是,為了看葛蘭,一個在我腦海裡縈迴超過10年的經典明星,聽她的歌,卻沒看過她的電影,而且電影還有葉楓飾演一個配角呢!但只是葛蘭一個原因就足夠讓我覺得非買不可,付了190元台幣就買下。
遲至今天,我才和母親一起看《空中小姐》。她像小女孩一樣地興奮,「啊,我看這齣戲時只是十多歲的少女。」
戲一開場,就是明眸皓齒的葛蘭在載歌載舞地唱著「我要飛上青天」了,我沒料到原來葛蘭是長得如此嬌豔欲滴的,但她的歌聲卻是如此地渾厚開闊──在那個年代渾厚的嗓子不多,葛蘭經過聲樂培訓,歌路自成一格,但這樣的歌聲,應該是豪邁與狂野的外表,而不是如此的玲瓏女子。
「這是紅薇,姜大偉的母親!……」母親介紹著那位飾演葛蘭母親的演員,乍然看這位媽媽級的演員,確是有些相似。現在我在《珠光寶氣》看著姜大偉演當別人的爸爸了。
母親又說,「這是喬宏。」我又有些驚訝,我初看以為是趙雷,我認不得那個年代的男明星,即使這些男明星是如此地風毛鱗角,但他們都是女演員的綠葉而已。(50、60年代的中文影壇與歌壇真是一個如今也想不透的陰盛陽衰,揚眉女子當道的時代)
但喬宏最後留給我的印象是《女人四十》的老人吶,怎麼會是如此健碩威武?
「這是雷震。樂蒂的哥哥。」母親繼續介紹著,她如數家珍地說出了電影中每個演員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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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個標準影迷與歌迷,我想。她在我小時常播放著龍飄飄翻唱的黃梅調卡帶,有一次我聽著那《扮皇帝》時覺得歌詞有趣極了,但我覺得龍飄飄唱得很難聽,那些編曲過于迪斯可,俗不可耐,後來不知怎樣的機緣下,我開始接觸到原唱者靜婷的版本,那時就欲拔不能了。
我的中學時代是迷上了30至60年代的舊曲,連帶地也買了幾部經典電影,除了《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外那幾部著名的黃梅調「歌舞片」以外,更多的經典時裝片卻無緣觀賞,因為市面上都沒有販售。
當時我是常捧著舊曲歌詞簿去聽這些舊曲,熟讀著那些填詞人與作曲人的名字,還有注解著歌曲是出自哪一套電影,當然,沉醉在舊曲華美與富有文采的歌詞裡,那些都不是支離破碎如同林夕那種填充式的填詞,而是述說著一闕闕的故事。
當然,那時最高興的就是母親了,她那時從我在每週二自第五電台(AI fm的前身)的舊曲點唱節目錄制起來舊曲卡帶中,重溫著當年舊夢。我那時錄了超過20個卡帶,每個卡帶可收錄約22首歌,因此大約440首經典歌曲中,已讓我耳熟能詳了,比我的母親還要熟悉哪些歌曲的原唱者,只要聞聽那歌聲,我就可分辨出是哪一位歌手的歌。
然而,在高中時,我對舊曲的熱愛漸漸褪色了,我轉去收聽英文流行歌曲,然而中文舊曲似乎已嵌成在生命中的一部份,那種感覺像活過那時代一樣。我想如果我繼續耽溺下去的話,恐怕現在已成為痴了。
我突然想起5年前訪問蔡明亮時,他說他每天都聽舊曲,出遊時也總帶著李香蘭與鄧麗君的唱片。「李香蘭從未離開過我。」我還記得他是如此篤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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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並沒有將母親的年齡放在心上,或許我沒有長大,或許我不覺得她已滄老,或受到歲月風霜的磨損。葛蘭在戲中唱著「我愛卡力蘇」時,我還看到她的腿在晃著拍著拍子。
她看著葛蘭穿著一字領的連身裙時慨嘆著,「我以前也穿過這樣的裙子呢!你看現在的衣服全都復古了。這些裙子現在又流行了。」
那個年代的女演員舉手投足皆大方,雍容高雅,也顧盼流波,出塵超脫的一個回眸也似傾國傾城,每個女生都是如此地渾然天成地纖瘦,踩著碎步時婀娜多姿,裊裊地如拂起微風。
他們的華語語音正統,咬字清晰,哪像如今的港中台電影演員,說的話都是含糊一片,散漫無羈,唸起白又是帶著懶音與歪音。
戲的中場說到葛蘭第一次當空中小姐時出差到台北,片中掠過台北的總統府,她也驚喜地說,「咦這不是我們剛去拍照的嗎?」
「是啊。」上週我們一起遊台北時還在總統府外拍照,沒料到總統府50年前後還是一樣,只是我們行走在總統府時,也不止是那樣的光景了,台北已深了城府,多了故事。
電影凝結的是往往是一刻光景,然而建築物是永恆的,蹉跎的只是人的光陰。
「我那時連台北也不知道是什麼呢,也沒有想過台北是在哪兒!」母親說。然而,月中時她終于第一次踏足台北。
戲終時母親說,「咦,我以為這套戲是悲劇結局的?」
「你不是說你看過這戲兩次嗎?」
「我完全忘了。」母親說。「但我記得那是葛蘭與葉楓主演的。」
「那是《星星月亮太陽》是嗎?」
「對對對。該是那套戲。」
母親看得津津有味,她一直說,「你看現在香港拍戲拍得如此粗糙,以前香港的電影拍片拍得多麼地好,戲中的人物說話都斯斯文文地…」
「看回這套戲,是否帶回許多回憶給你呢?」我問。
「沒什麼──以前哪裡有什麼機會看戲?我阿爸哪個給我們這樣的自由?他不給我們去看戲的…」母親開始了她那讓我熟悉的對白,她的對白會接著引述我外公在當年如此地苛刻與嚴厲,重男輕女的觀念如此根深柢固以致養兒育女時出現偏袒,這已是我第n次聽到的故事了。
但母親繼續說著,「…很偏心的,他自己看戲就可以,我們要看戲就不可以…我們還要搭巴士去林明看戲,後來來到吉隆坡,戲票才一角錢…」
我知道,母親接下來會述說著她早年飄泊覓職的生涯。但我覺得有些沮喪,為什麼她的回憶總是像沒加糖的咖啡一樣,每次都要逼著自己去灌入那苦澀?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母親總是將不開心的事情掛在心頭,醃漬著這些斑駁的傷痕,滄桑的哀愁?
我再問,「媽,為什麼你總是記得這些不好的回憶呢?」畢竟現在都已是過去了啊。我想。
母親很訝然,她有些怔忡與恍惚,「因為,我沒有快樂的回憶。我…我想不起來,好像也沒有…」她像一個面對著面試官的考生一樣。
我想母親一定很少想過她擁有過什麼快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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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你那時看那套戲時,也會想到自己要當空中小姐?會覺得空中小姐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我嘗試勾起一些,盡管我不知道母親以前走過的路是怎樣,但是我想少女情懷總是有的。
「我不知道什麼是空中小姐呢!況且,那時我那麼年幼。」
後來,母親彷如拾回散落的記憶,她說,她記得她以前很憧憬結婚,看到身邊的姐妹都結婚時,她是歆羨不已──一個如意郎君。
然而,世上哪會有如意郎君呢?以前的電影都是大謊言。
母親又說,「我喜歡雷震。有想過如果嫁給她就好了。」
哈哈。我終于笑起來了。「那麼喬宏呢?」我問。
「那時不喜歡,覺得喬宏太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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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宏拍《空中小姐》時,恰好是32歲,恍如青春無敵。但他在11年前已病逝了。51年後,我32歲,乍然巧遇似地第一次看著32歲的他演戲。
年份上有進位,但科技讓我們沒有時差。如今葛蘭的歌聲依然飄到現在,悠長地在迴盪著。
然而這時伴著的我的是母親,舒服地坐在沙發上看著DVD,我是尋幽探秘似地回顧著舊時代人物的風華,但母親則沉緩地踱步在回憶的長廊。
我覺得時間的長度與空間真是很奇妙。如果這樣也半世紀,那麼母親過去的人生故事在遠走後,在記憶裡又百轉千迴多少回?
我只盼母親少一些感嘆與哀愁,或許不再感受到那麼地荒涼,我真的希望現在的她,能感受到多一些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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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媽好單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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