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筆

有很多人看過我的中文字體,他們都評說,我的字體太潦草了,也有人會讚揚說那是很好看的字體。那其實美與不美,是主觀性很重的事情。而美與醜是一線之差,所以我覺得只要一個人的字體,只要能讀得明白,看得舒服,不是那種東歪西倒或潦草的,就是一手好字。

事實上,我的書法也不錯,至少在中學時期都有得過獎,只是參加全國書法比賽時是屢戰屢敗的。我知道我還未到專家的地步。

以前是糊里糊塗地跑去寫書法,沒有章法,也沒有刻意地去拜師學藝。我知道我執毛筆的手法是錯誤的,然而還是可以寫出規規矩矩的書法來,我想這可能與我是左撇子有關,筆鋒取勢是誤打誤撞的。

中學時期我還是學校的藝苑書法學會的主席。然而我是這學會的末代主席,因為當我卸任時,該學會就被華文學會併納了起來。當時我還教了一班初中學生每週學書法。

不過,我只擅于楷書。隸書、草書,甚至行書等我都不行。隸書的筆法過于圓潤,我無法運轉,草書更是需要大起大落,亂中有序,那是更高層次的筆法,我領略不到。

我不知道當時為何我會無師自通寫楷書。今天,我駕著車回家時,突然間想起很久沒有寫書法,但我連毛筆都不知放在哪兒去了。



用一筆一劃地寫書法,寫得好看,除了是要有一些些天份以外,其實要懂得如何計算。落書之前的想像力與描摹能力是非常重要的。

怎樣計算?就是在空間、留白、距離上作一些計算,才能有一個平穩的結構。而漢字是圖形文字,下筆前需要設想整個字樣的形象,如何拿捏恰如其分的留白,要想像到一個字顯現出來的格局。

這只是一個字。如果是一行字如對聯、春聯的,更需兼顧到字與字之間的距離、整體的結構感覺,講求全體的呼應、吻合、對稱。對聯的第一個字或第二個字是最關鍵,皆因那是一子錯,全盤皆落索的「押注」,如何沒有好好地掌握到對聯的字首呈現,接下來的字就需要作調整來達到一致的風格了。

每年寫揮春時,總得要把紅紙摺疊成兩行14個字,才能下筆寫字,依著摺疊線紋來作框架,限制著自己不會寫到逾越範疇。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掌握到真正的空間預留,而像一個學生般需依據這些隱形的框架。

寫楷書是一種體會,要顧及其形態,也要參悟著其寫法。下筆時的運力與筆鋒的轉折。僅是寫一個永字八個筆劃,已是一大學問。

揮毫落筆時含蓄有力,先勢猛漸收、又或是提按、頓挫、轉折、徐緩、順逆,都是動態的變衍,但力道的輕重、筆勢的速度,卻產生線條尖鈍、方圓、肥瘦、柔剛、乾溼的變化,影響到字體的美感,以及感覺。所以,書法除了是一種意念表達,及練氣的運動,但也是物理性的計算與動作,然則字完成後,卻是藝術的成果。

我覺得觀摩楷書,可以感悟到一個筆勢曲折多姿的力度運轉,下筆時的韻致與節奏。楷書可以有那種方正剛直、遒勁有力的視覺沖擊感,一板一眼,但筆劃分明,是那種干脆與俐落,明快而潔淨的。

而我喜歡楷書,我也希望我能像一幅楷書體般給人一種清朗感覺。



一副墨寶,並非是描寫點畫般如此簡單,那是功力的深度、線條的律動以外,還是一種經過高度機智算計後的科學化結晶。

然而在大馬,能寫一手書法,到底有什麼出路?做專業的書法家嗎?沒有聽聞。我想連大學中文系裡也沒有書法這一堂課,書法成為應考科目的附庸,或是中文科目的點綴品。

在中學畢業後,我就極少寫書法了,只是一年一度揮筆寫春聯。不是「福」、就是「春」,或是「富貴」等的字眼,以前所認知的字帖與字形,統統都給忘光了。寫書法,只成為一種消遣,似是一種故作風雅的嗜好,或是給人視為是才藝。

到現在我看到有人寫起中文字時,我才知道並不是每個人寫字會寫出那份用功出來。連硬筆字都寫得像塗鴉、隨筆那樣,你可以知道他寫起書法來,會是如何地亂七八糟。

現在我想起來,寫書法時的技術、心情與領悟,是一種對人、處事的態度,或者可運用在工作之上。在未開始做一件事前,就像拿起毛筆對著一張白紙時,應預設應有的空間、留位,摹擬整個格局的大小與輕重。

竅門是于那一份對分寸的拿捏。

執筆起來時,就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執行力。運力需重的時候,需要加筆力,該輕放時就燕子點水,急緩輕重的筆力,則視情況而空間而定,若是一筆差錯,馬上就得轉筆鋒來修補,就像做一番Damage control。

總之,辦一件事情,未執行之前就得有預設景象。當然之前要做許多準備功夫,需要多思、多想、多做,還對抱著一種審戒、專注的心態去應對。

這與用毛筆寫好一個字是沒有差別的。裡頭是包含了一種自律的管理,一種自我的要求。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書法帶給我的一種修為,或是一種人生觀。以怎樣的力道辦事,以怎樣的速度完事、以怎樣的距離來保持平穩。



然而,涉足職場多年後,我見識到許多一塌糊塗的人,又或是辦事淺嘗輒止,又或是不注重細節的人,還有其他數之不盡的性格缺陷的人,我會納罕著怎麼一個人會如此顯眼的缺點,卻無法自知?

但有時候當我看到他們的字體時,就覺得字與性格是有關連的,當然這是另一篇章的故事。

還有一些還未真正了解我的人、一些不得不接觸的無知之輩時,或許以為我是輕重不分,沒有擔當,又或是以他們自己的價值觀與行事要求加諸在我身上時,我真的無法告訴他們:我懂得怎樣在我應有的方格塊裡拿捏下筆,我知道如何提煉與觀摩。

說到底,書法是能發抒個人性情為最高原則,而涵養、陶冶性情,那也是一種修練。

只是今天面對一件令我火光,卻超出我控制範圍的事情,我在回家的途中飆著車高速行駛,越想就越壓緊油車超飆。

心浮氣躁之間,驀然間懷念起當年練字時的那種情懷,懷念著的,是失去的一顆靜心、一份沉著。

我想,我現在已無法揮毫,寫出一手好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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